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5章 墜落既已擁有,縱粉骨碎身也絕計不能……

關燈
一行人下了餘山, 蕭令將中臺大人抱上馬車。蕭沖拉一把蕭令,“你同我駕車。”

唐恬大是窘迫。

池青主靠在車壁上,“阿恬。”

唐恬雖然聽蕭沖提起過, 卻是第一回 聽在耳中, 被他這般呼喚, 只覺一顆心渾如吸飽了水的草地,軟得不可思議, 上車在他對面坐下。

“你過來。”

唐恬不動, “大人睡一會兒,入城還早。”

池青主仿佛失望, 閉上眼睛不言語。

馬車一震,搖晃前行。

餘山入京俱是山路,三步一彎, 十步一繞, 極其顛簸。池青主昏沈睡著,身體隨車行之勢左搖右晃。

唐恬一直盯著他,在他又一次要磕在車壁上時,忍不住膝行上前, 在他肩上扶了一把, 便覺頸畔一沈,滾燙的一張臉緊是依偎——

吐息既短且促,燙得灼人。

唐恬心驚, 挨他坐下, “大人, 你怎樣?”

池青主略微一動,“無事。”

唐恬勃然大怒,推他起來。

池青主睜眼, 茫茫然。

“大人——”

“什麽大人,”池青主蹙眉,“我的名字你不知道嗎?”他眼皮發沈,“我名秀,叫我阿秀。”

唐恬見他瞬息便要睡去的模樣,多少有些不忍心,強繃著道,“好,阿秀,咱們好生商量,你不該總是同我說假話。”

池青主費力地眨一眨眼。

“你究竟怎樣?”唐恬固執道,“告訴我。”

池青主身體綿軟,雙目亦無法聚焦,被她逼問,只能勉力應對,“冷,很冷。”

唐恬一顆心劇烈一縮,此時方知,有時真話才是最紮心的那個。她把車內毯子都翻出來,一層一層盡數裹在他身上,把中臺大人包得跟個粽子也似。

池青主在層層覆蓋中仍在不自然發顫,“阿恬。”摸索著尋到她的手,尋一根手指緊緊攥在掌心,“阿恬。”

“嗯?”

“你也……不要騙我。”

唐恬以為他在說右腿的事,點頭,“既應了你不看,必定不看。”

池青主滾燙的臉頰往裏拱一拱,“嗯。”

唐恬伸手,在過於瘦削而顯尖厲的臉頰上慢慢撫過,“我不看使得。可是——”

頸畔的滾燙的鼻息停了下來。

“——你必須給大夫看。”

又有鼻息拂過,短促的,仿佛哽咽。

“還有,”唐恬拿出十二分的耐心,“還有,你病得很厲害,必須聽楊院正的。”

怎能由著老人家跪在榻前?

池青主聲線發顫,“好。”

唐恬嘆氣,掌心在沈濕的眼睫上輕輕拂過,“睡一會,到了我叫你。”

“好。”池青主幾乎立時便沒了知覺,一個“好”字的尾音都含在口中來不及吐出,頭顱已向唐恬身前微微沈落,唐恬連忙伸手托住,便覺掌心落入一點微涼的水意——

一滴。

池青主被困在一個黑暗的混沌世界,他在混沌中沈浮,無依無靠。混沌中一時湧出滾燙鮮紅的巖漿,將他焚皮化骨,又一時下起漫天大雪,遍地冰原,將他魂魄凍作堅冰。

他在混沌中茍延殘喘,踽踽獨行,忽一時一腳踩空,熟悉而可怕的墜落感將他靈魂完全占據,他無可遏制地發出一聲驚叫,睜開眼來——

身體醒了,靈魂卻仍然在下墜,一直下墜,一直下墜——

黑暗中一個聲音,“大人醒了?”

他循著聲音攫住她——救我。卻連一個字也無法說出口,“你——”

那人楞住,“我是唐恬,大人忘了嗎?”

如何能忘?他攀著她,像攀著浮木,“阿恬。”

唐恬輕笑一聲,推開他的手,他便又開始下墜,只能揮舞著雙手去抓她——救我。

“讓我去點個燈呀。”

他忍著滿心焦灼松開手。

室內不多時亮了燈,那燈被她移到床頭。

他只覺刺目,偏轉臉去。

那燈很快被移開,有窸窸窣窣的碎響。他循著聲音又去抓住她——救我。

便有一只溫熱的手極緩慢地撫過他的發頂,循著發線繞過他的耳畔——他記得這只手,他在混沌中掙紮時,是這只手拉住了他,給他一點依靠。

“阿恬。”

“嗯?”

“我是不是——”他閉上滾燙的雙眼,“要死了?”

“你只是生病了。”

他覺得她是在哄他,便說得更詳細些,“從那裏,掉下去,然後——”

她打斷,“不會的。”

他固執起來,“我是不是要死了?”

那只手在他耳畔停下,又慢慢移到額上,好冷的手,像一塊堅冰。

“不會的。”她柔和道,“你只是生病了。你會好的。”

他漸覺眼皮沈重,“阿恬。”

“先不要睡,”她說,“你需喝些熱湯。”

“好。”他剛說完,那片混沌又一次洶湧而上,將他裹挾,他無力抵抗,只覺抱歉——好像,又要食言了。

那只手在混沌沒頂前把他抱了一起來,倚在一個溫軟的地方,有微苦而溫熱的湯,沿著齒縫一點一點註入,流過他幹涸的軀體——

是一種被人珍重的感覺,他既已擁有,縱粉骨碎身也絕計不能失去。

楊標匆匆跑進來,“中臺醒了?”

唐恬低著頭,給池青主餵湯,“剛醒了一會兒,說了幾句胡話,又睡了。”

“眼睛呢?”

唐恬用帕子擦拭唇畔水漬,“我用燈照過了,應無事。”中臺大人昏睡期間幾回大睜雙眼,都空無一物,唬得楊院正以為高熱過度,傷了眼睛——

若中臺瞎了,他院正做不成還算小事,說不定要被聖皇一刀殺了。

唐恬只餵下小半碗素湯,昏迷中的池青主便再不肯往下咽。唐恬摸了摸他滾熱而幹燥的臉頰,嘆氣道,“燒得太高,已經一日夜,院正想些法子。”

“怎不說他在雨地裏半下午?”楊標拖著手診脈,“風寒不算大事,重卻不險,好生發散,明日應好些。”

楊標畢竟太醫院正,見事精準。池青主滾湯沸熱又燒過一夜。天將明時,唐恬感覺懷中一直輾轉反側不得安枕的人漸漸安靜,慢慢汗出如漿。日出東方時,中臺大人緊閉的眼睫都仿佛汪著水——

令人害怕的高熱,終於開始往下降了。

唐恬怕閃了風,仍舊把被子同他裹得極緊,感覺被子裏快要擰得出水來,擡袖拭他額上汗珠,一擦過,片時又是水汪汪一片。

唐恬小聲咕噥,“好似水做的。”俯身以額相貼——微涼的,叫人安心。

一雙燦若星子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

“大人。”

……

“大人。”

……

“阿秀?”

池青主極淺的笑,他出了許多汗,眼睫濕沈,眨動都有些費力,“我沒有死。”

唐恬撲哧一笑,“可不是嘛。”

“阿恬。”

“怎麽?”

“我想——”池青主澀然道,“你先出去。”

唐恬面頰飛紅,“那我讓蕭令進來。”

池青主緩緩搖頭。

“那我不走。”唐恬絲毫不讓。

池青主只得妥協,“好。”

唐恬再回來時中臺大人換了一件雪白的寢衣,靠在大迎枕上,低頭看一本紙折子,手邊還撂著一大疊紙折子。

唐恬抽走,隨手擲在一旁,眼風掃過,兩層紙縫中壓著四個字——茲有永鄉。唐恬心下一沈,忙又笑道,“天要塌了嗎?”

池青主仍有些遲鈍,木木地看著她。

“沒塌,也塌不了。”唐恬道,“您老人家剛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知道嗎?”

池青主初初退熱,總覺什麽都隔了一層,唯獨唐恬是那麽清晰,他坐起來,傾身向前,下巴墊在她肩上,“阿恬。”

唐恬一怔,不由自主張開雙臂,將他環抱,手掌撫過清瘦脊背,在蝶骨處打著圈安撫。

池青主哼一聲,鼻音粘膩。他把臉頰埋在她頸畔,許久才道,“我很老嗎?”

唐恬撲哧一笑,“人人都說池中臺他老人家,我一直以為是個老頭子。”

傅相和李相,可不是挺正宗的老頭子嗎?偏偏比他們更居高位的池相,才這麽點年紀。

池青主松開她,蜷在大迎枕上,默默不語。

這是——

“不高興啦?”唐恬後知後覺,拖住他瘦削而蒼白的一只手,“不老,一點也不老。”

池青主不吱聲。

“老點也不打緊。”唐恬憋著笑,“你猜怎麽著?可就那麽巧,我就愛看年紀大的。”

池青主笑起來,枕上一片瘦削的脊背微微聳動,欣悅中透出三分可憐——

唐恬看得出神,她這一二日見多了他困頓掙紮的模樣,眼前微薄的笑意,恍如隔世。

池青主虛得厲害,說不了兩句話,又昏沈睡去。

中京濃霧彌漫,池青主在濃霧中穿行,他記得自己在尋找極其重要的。他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找,找得筋疲力盡,渾身生疼,卻仍舊不能停下。

一個聲音在他耳畔道,“這裏。”

他心生疑惑,止步不前。卻被一股大力推搡。那聲音兇狠道,“去吧!”

他足下頓空——

“啊——”

池青主醒了。過於強烈而真實的墜落感叫他心跳劇烈,他喘著氣,“阿恬?”

滿室空寂。

“阿恬?”

蕭沖入內道,“中臺睡時,小唐騎尉走啦,說是亂軍傷了店鋪,他回家修整。”

池青主一掀被子便要坐起來。

蕭沖急忙阻攔,手中捧一只方勝,“小唐騎尉讓把這個給中臺。”

池青主遲疑,“什麽?”

“他說,”蕭沖道,“中臺一看便知。”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